林德森老人

林德森的功臣证书

林德森革命军人证明书

       特约记者 高富强

  “冤！这件事要是弄不清楚，我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

  林德森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老式蓝灰色背心，佝偻着身子，坐在自家里屋的凳子上，缓慢地扇着蒲扇。今年的辽宁康平，异常干旱闷热，由于长时间没有降雨，8月15日记者看到，成片的玉米已经开始打蔫。林德森嘴唇哆嗦了几下，说出了这句话。说完，眼泪情不自禁地从深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今年88岁的林德森，现在的身份是辽宁省沈阳市康平县柳树乡高大棚窝堡村王力岗村民小组的普通农民。老伴40年前去世，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闺女，早已相继成家，就连孩子们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不查阅老人那些珍藏了半个多世纪的证件和照片，你不会想到，这名脸上写满沧桑的老人，曾是一名在解放东北战争中九死一生立过汗马功劳的英雄人物。如今，行将朽木的老人，几乎了无牵挂，只是，一个期盼了50个春秋的愿望——恢复党籍、恢复名誉，还自己一个清白——未能实现。50年前的政治运动，老人无端地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此后，冤屈就再也没有清洗干净。

九死一生

  翻开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南军区兼第四野战军（记者注：1949年3月，东北野战军改称第四野战军；1950年3月，第四野战军与中南军区合编，称中南军区兼第四野战军；1955年4月，中南军区改称广州军区，第四野战军番号撤销，部队归广州军区指挥）曾颁发给老人的《立功证明书》，里面有老人一些简单的情况介绍：林德森，籍贯：辽西省康平县五区窝甫村（记者注：现辽宁省康平县柳树乡高大棚窝堡村）；家庭出身：雇农；社会成分：农人；1947年5月于康平县入伍；1948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

  老人没有上过学，至今不认识字，据老人讲，在国民党统治的旧中国，他属于出生于穷苦人家的苦孩子，12岁开始给地主放牛，17岁给地主家扛长工。“共产党给老百姓分田分粮，我觉得共产党好，就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记者按照老人的岁数推算了一下，老人参军的年龄是26岁。

在老人的记忆中，当兵前几年，与国民党部队正面交锋了无数次。老人最忘不了的是辽沈战役。“印象最深的是1948年秋天，在沈阳打国民党廖耀湘（记者注：廖耀湘是国民党名将，曾任新六军军长，被俘时系国民党东北“剿匪”总司令部副总司令）的部队，我们一个团歼灭了国民党的一个师。”老人用手擦拭了一下眼中浑浊的泪水说，“那场战斗太惨了，我们一个排40多个人，就活着回来5个人，六连的两个排，一个也没有回来。”

  辽沈战役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中的三大战役之一，我方作战部系东北野战军，司令员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林彪元帅，政治委员是赫赫有名的罗荣桓。辽沈战役1948年9月12日开始，11月2日结束，历时52天，共歼敌47万余人，国民党名将廖耀湘被生擒活捉，东北全境得以解放。

  “敌人的火力特别猛，要不是我们排长摁着我的头，我肯定就死在了战场上。”战争已经过去了60多年，老人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在那场敌众我寡却最终凯旋的战斗中，他是十三团二营四连一排三班的班长，排长的名字叫王子旭（音），江苏人，15岁参加的解放军。“我身边的六班班长，一抬头，脑袋就被敌人的子弹打开了花，帽子飞出去有一丈远。”老人微微欠了一下不太灵便的身子，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看得出来，这泪水既有对排长的感激，又有对战友的缅怀。

莫名获罪

  新中国成立后，天下稳定。老人虽然没有文化，但因思想先进、工作积极，也获得了数次晋升的机会。国防部1955年1月10日给林德森老人出具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复员军人证明书》显示，老人复员前的职务是湖北省衡阳军分区六队三连副连长。

  “1954年，我回家探亲，见老百姓有了房有了地，吃喝不愁，我就想，我一个大老粗，没文化，在部队呆着也没啥用，就要求复员，参加地方建设。”老人提起当初的决定，后悔不迭，“回到部队，首长说啥都不同意，直骂我是混蛋！要是当初听了首长的话，就好了，我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复员后，老人先是在辽宁省民政厅工作了一年多。后由于文化低职位高（老人复员时是副连级）无法安排工作而回到了康平县。1957年，老人正式到康平县农科所（记者注：农科所是县农业局下属的事业单位）上班。“普通工人，下地干活。”老人说。

  其实，老人当时的想法很朴素，自己没有文化，扛枪打仗可以，和平时期搞部队建设，则力不从心。与其这样，不如参加地方工作，与家人团聚。然而，让林德森老人没有料到的是，他复员之后，国内的形势骤然发生了变化，各种政治运动风起云涌，最终“反革命”的帽子扣到了自己的头上。让老人不解的是，无论是开除党籍，还是戴“反革命”的帽子，始终没有给他出示过书面文件。

  “他们（指迫害林德森老人的人）讲享受，讲名利，我看不惯，就在党支部的会议上提反对意见，他们就对我打击报复。”老人说，“他们说我历史有问题。”

  据老人讲，1959年他被开除厂籍；回家后，村党支部通知他开除党籍；之后，老人又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几个月后，虽然给我摘掉了‘反革命’的帽子，党籍和工作却没有恢复。”林德森老人无奈地说。

  “那时候不像现在，给人定罪判刑根本就不讲证据，今天来这么个运动，明天来那么个运动，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给你定罪。”陪同记者一起赴高大棚窝堡村采访林德森老人的王树平老人说。王树平比林德森小7岁，今年81岁。这位曾于上世纪80年代年担任康平县县委书记的老人，后背上的伤疤清晰可见，据他自己说是“文革”期间挨批斗时留下的。“在那个年月，就连共和国主席（指刘少奇主席）都被诬陷成了汉奸、工贼、叛徒，给普通人“戴帽”太正常了。”在王树平老人看来，说林德森犯了“反革命”罪，是铁板钉钉的冤案。

平反无望

  1981年6月，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全面平反冤假错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林德森老人看到了希望，他开始找人给康平县有关部门写信反映自己的情况。公开资料显示，1982年底，全国大规模的平反冤假错案工作基本结束，全国约有300多万名党员干部得到平反。然而，林德森老人的希望却落了空。

  “我们找了康平县的很多部门，他们都说没有老爷子的档案，没法给平反。”林业今年55岁，是林德森老人的侄子，现在是康平县一家私人工厂的老板，与林德森老人身在农村的儿女相比，显然属于见过世面的能人，为了林德森老人的事情，他这几年没少到有关部门奔波。

  既然档案都弄丢了，林家人对平反一事就不再抱太大的希望。可是，“老爷子年岁大了，现在只要一看电视里演战斗片，就抹着眼泪哭。”林业说，从今年春天开始，他又到县里的有关部门要求给林德森老人平反。

  “老爷子的档案后来在农业局找到了，是我从死人的档案里翻出来的。”林业说，“我看了，说老爷子犯‘反革命”罪就一条，说他1946年在康平县东升乡当“自卫队”（相当于乡里的治安队）的时候，打过一个八路军。”

  据林业说，档案中所说的八路军叫张德荣，是康平县东升乡嘎力得窝堡村人。“为这事，我专门到那个村跑了一趟，那个村确有张德荣这个人，已经在几年前去世了，但他们村的人说，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过八路军。林业说：“给老爷子定罪的情节是捏造的，根本就不存在！”

  据林家人说，林德森老人在参加解放军前，曾被国民党抓去到黑龙江当了三个月的国兵，老人嫌国民党的部队腐败，就偷偷跑了回来。之后，为了生计，老人确实当过一个月的“自卫队”。“但老爷子从来没有打过人，更没有打过八路军。1948年老人在部队申请入党，部队曾派人到康平县‘内查外调’过，最终的结论是老爷子历史清楚。”林业说。

  掌握了这些情况后，今年4月，林业找到了康平县纪委，“纪委书记说，老爷子的‘帽子’虽然摘了，但‘反革命’的罪还在，只要公安局给他把罪取消了，我们纪委马上给他平反。”林业说，纪委的答复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林业当天找到康平县公安局，政治处主任王帅却说，“反革命”这个罪现在已经没有了（记者注：我国1997年修改《刑法》，确实取消了“反革命”这个罪名），根本不用取消，把皮球又踢回了纪委。

  “老爷子都快90岁了，说句难听的话，过一天不保一天。”林业眼圈红红地向记者表白心迹，“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想让老人带着遗憾离开。”

   （本文曾发表于《新早报》，《购物导报.民生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