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的选择与分离
“1948年的冬天,南京中山东路一家小吃店里,一个穿着长袍的沉默的中年人,带着长着圆圆的大脑袋的小男孩,在吃着什么——仿佛是汤圆,仿佛又不是,模糊不清了。男孩很快地吃完了,望着仍在慢吞细咽的中年人,中年人微微一笑,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一个个地夹到男孩的碗里,突然长叹了一声……”这是钱理群在书中的一段回忆。
1949年,身为国民党政府官员的父亲钱天鹤与三哥钱临三到了海峡那一岸时,对于年仅10岁的钱理群来说,在以后长久的日子里,南京某个小吃店里的一幕是他对父亲的全部记忆。而钱天鹤在远走台湾后,直至在台湾去世也再未回过内地。
1913年,毕业于清华学堂高等科的钱天鹤,以庚子赔款资送美国康乃尔大学农学院深造,攻读植物育种。钱天鹤赶上了上世纪涌现的大批自然科学家第二次留学的高潮。5年后,钱天鹤获农学硕士学位,并于1919年回国。
从上世纪初开始,有一批立志“科技兴农”的自然科学家,被称为“农业派”。他们意识到中国农业的全面现代化,必须依靠国家的统一领导,于是有一部分农业专家转而进入国家政权机构,留学归来的钱天鹤正是其中的一位代表。他先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兼中央研究院博物馆馆长,后到农业研究所主持工作。
抗日战争爆发后,应时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翁文灏的邀请,钱天鹤到国民政府经济部农林司任司长,成为当时全国农业的最高行政长官。
随着抗战局势的紧张,钱家人被迫分离:钱理群的大姐、三弟、四弟和五妹留在上海外祖父、舅父家,大哥钱宁和六妹、七弟随父母南下,途经长沙、桂林,最后在重庆落脚。1939年,钱理群就在重庆出生。直到1946年,全家才在南京相聚(当时钱理群的二姐在解放区,未能与家人相见)。
1948年,随着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已经进入国民政府的钱天鹤最终决定随蒋入台,而他的妻子与绝大多数孩子则留在了南京。赴台之后,钱天鹤与他的好朋友沈宗瀚一起致力于台湾农业的发展。晚年,他投身金门、马祖两岛的农业建设,成绩卓著。
无论在内地还是台湾,钱天鹤青年时代梦想的“先政治民主化,然后推动农业现代化”的理想从来没有改变。但他的国民党政府成员的身份,却让他留在内地的孩子们背上了卸不掉的历史包袱。
钱理群的四哥钱树柏,当时在南京团市委工作,因为家中挂着父亲的画像,被指责与父亲划不清界限,受到了严厉的批评。
1953年,钱理群14岁时,他曾面临着“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的考验。当人们要求他在父亲与革命二者中作出选择时,他曾经深深地怨恨父亲,甚至想:要是根本没有这样的父亲,那该多好!他亲手烧毁了父亲的照片,与当时正在国民党驻旧金山任领事的三哥钱临三划清界限。而后来,他的父亲在台湾孤独地度过了自己的晚年。父亲赴台后,母亲每逢过年,都要多摆上几副碗筷,用这无言的安排表达自己的思念。后来,外在的压力越来越大,家中这样的仪式也就取消了。
1961年,当在美国的三哥钱临三听说内地遇到灾荒时,忧心如焚,辗转托人与家人联系,表示愿助一臂之力。但身在内地的钱家成员一致断然拒绝了。
写到这里,钱理群反思道:“人是自私的,当自我生存安全的考虑压倒一切时,即使是人伦之情,也会置之不顾。这类人性的弱点或许可以原谅,但它所折射出的‘极左’路线对于人的心灵,以至于人性的伤害,却是不能回避的事实。”对于社会伦理、历史抉择、血脉之情,钱理群进行了诸多的思考与拷问。
钱理群的母亲是杭州著名维新派人物项兰生的长女项浩,曾经喜爱热闹的她在选择了几十年如一日的默默不言,忍苦守礼、守法,甚至拒绝通过录音机给远在美国的三子留下几句话后,说出了她的初衷:“这几十年来总算没有连累你们。”
在钱理群看来,父亲选择终生与事业为伴,母亲则选择“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